第928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(三十六)

盗泉子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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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在一场有可能席卷大陆的天灾面前,黑色君主这种全然不顾大局的做派,实在有点丧心病狂。

    但“顾全大局”本身,要么是自设枷锁的死守道德法理之辈,要么是依附体系、随波逐流之徒。很不巧的是,黑色君主在这两条上全都不符合。

    论道德法理,这个以“暴政”作为登神之道的家伙,虽然也算是“守序”,但是黑色君主的“守序”,是“奴隶们遵守我的秩序”,而不表示他自己要受什么约束。

    论依附体系、随波逐流,班恩身为人类诸神中最强势的神灵,虽然还有盲眼之神与晨曦之主这几位老对头,可在这方虚空天地之中,也是鎭压一方的雄霸之主。哪怕是精灵、矮人、自然这三大神系的主神,对上级数几乎与自家相等的黑色君主,也未必能说是稳胜。

    何况暴政之神的势力范围只局限于人类诸国,精灵之神也好,矮人之神也罢,完全没有必要去管人类诸神的闲事。

    在诸方神灵都被这场天灾牵连的大前提下,黑色君主甚至完全不用负担起责任,只要抓住时机对晨曦之主、盲眼之神这些老对头下狠手。如果可以的话,顺便拔掉自己教会向大陆东南地区扩张路上的那些钉子,就是黑色君主在这场天灾中最大的收获。

    虽然暴政之神的教会也要依托这片大陆扩张,可是高举神座多年,黑色君主也是看得明白:善良与邪恶之战,秩序与混乱之争,这是这方天地的根本大势,绝不会轻易倒向任一方。

    如此大势面前,想要谋取更多的利益,那就只有去争,去抢!

    本来埃诺奥克沙漠中的异变,就因为班恩的推波助澜而隐隐有脱出掌握的迹象,诸多联通其他位面的传送门,也因为这位黑色君主扭曲虚空,变得狂暴而不可控。

    从老头骨山到大漠之口一线,此刻已经彻底变成了生灵禁区,班恩从神国伸出的那只黑手,已经很难看得清楚。

    并不是黑色君主隐藏起了他的手臂,而是整个大漠之口山脉的空间,整个遭到了扭曲。

    就算这个世界的虚空法度如筛子,想要制造一个稳定的传送门也是需要使用魔力进行加固稳定的。不然的话,这种虚空通道受本身不稳定的结构影响,只会是随生随灭,除了光,活物想要通过其中根本就不可能。

    但是众多的传送门被班恩强行扯来,原本附加于其上的魔力加固效果自然也随之破灭,这些虚空通道便随之变成了一个个吞噬一切的怪兽。

    只要是出现在虚空通道附近的物事,一转眼就会被狂暴的通道吸进去,已经失去稳定状态的通道,会将最坚硬的宝石和最柔弱的身躯一起撕碎成粉,就连复活魔法也休想找到半根指头来进行复活。

    而来自埃诺奥克沙漠中的圣光,那强大的收摄之力,又加剧了这种空间的扭曲,两相作用之下,就让整个空间下陷的过程变得更加狂乱而不可控。

    这种情形下,对于试图阻止这场异变的神灵们而言,黑色君主就是一个最大号的搅屎棍!

    从埃诺奥克沙漠北方和西方,已经有数道强大意志遥遥投射过来,那是精灵至尊首神柯瑞隆、矮人诸神之王摩拉丁、自然之父西凡纳斯的警告——

    如果班恩想要破坏诸神消灭异变的行动,那么三大神系之主不介意去拜访一下绝望荒原上某位的神国。

    不过这个时候,身为搅屎棍的黑色君主也顾不上理会三位神系之主的警告了,因为晨曦之主兰森德尔、盲眼之神提尔两位为首,殉道之神伊尔马特、圣骑士之神托姆的神光同时穿入了空间扭曲的大漠之口山脉!

    处处虚空扭曲的大漠之口山脉,坚硬的岩石碎裂飞卷,悬浮半空,一个个虚空漩涡不但是生灵灭绝的死地,也是班恩最好的盾牌。

    不过这样的死地,却伤不得神灵的化身分毫,一场神战就这么直接开启!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………

    就像风暴的外围,永远是搅动风云,永远是喧腾湖海,永远是势压洲陆。

    但风暴的中心,却是永远地静谧无波。

    组成荒芜沙漠的厚厚砂层。

    组成岩石圈的坚硬石壳。

    因为矿脉汇集、水脉交织而形成的水银河与酸液湖。

    在地层最下方涌动沸腾的岩浆。

    这是擅长在地层中工作的矮人们也无法越过的天堑,只有精通塑能魔法的魔法师、善于元素亲和的元素生物,才能到达的地方。

    但这险恶的岩浆也被虚空本身所吞没,让灼眼的光、钢铁融化的热都失去了本身的意义。

    最后留下来的只有一片黑色的海洋。

    最沉重的,最难以背负的,最悲哀的,最疯狂的海洋。

    比熬煮过的沥青更粘稠,比腐烂到家的尸体更腥臭,所有负面的元素被聚集在了一起,使得大地女神裳提亚再难以承受这样的沉重悲哀,让这片天地的虚空法则也无力托举,只能沿着某些人预设好的“泄洪渠”,朝着另一个世界不断渗透、不断下沉。

    在这片黑色的海洋中央,静静地悬着一只金色的高脚圆杯。

    金杯有着柔美的曲线,在黑海上这便是唯一的光源——也许不是唯一,因为在金杯映照下,更有一只光头隐隐耀起一环柔光,正与金杯相对。

    被莎尔、蛛后和伊尔神思因遍寻不得的光头老人,身披一件木兰色的袒肩僧衣,赤着双脚盘了个吉祥座,双手结成法界定印,安坐不动似坚忍大地。

    那双像是经历了百千亿劫的眼睛,正注视着面前的金杯。

    金杯之中浮着一层浅浅的殷红血液,这不足盈掬的圣血,正是某位救世主“救赎一切”的大愿显化在外的形态。

    随着黑海成形,老僧终于抬起眼来,看了看已经沸反盈天的那个世界——

    这片汇聚无边孽因、无量业果而成的黑海,是圣杯收摄诸多下层界的邪恶本源而化成。凡俗俗子若落入这片黑海之中,只怕瞬间就被消融干净,哪怕是恶魔妖鬼之流,也会被同化在黑海之中,化作浮游黑海的蛆虫。

    就算是具备神性的强大存在,若是久居这片黑海中,就算不至于被同化,神智也少不得要被侵蚀不少——就像曾经高贵无匹的精灵神后,自从跳进无底深渊,就已经变成疯疯癫癫、不可理喻的蜘蛛神后了。而论本质,浓缩了诸多下层界邪恶本源的这片黑海,危险程度和侵蚀效果绝对只高不低!

    然而如此可怖的一片黑海之上,那手结法界定印的老僧却是面色宁定,甚至还有心情发了些感慨:“今日方知地藏安忍于无间地狱之中,究竟是如何一番心境。”

    他这里开口说话,起心动念之间,便有三道极为隐秘的神力波动,绕过黑海之外那百折千回的层层虚空扭曲遮蔽,直接锁定到了他身上。

    神力锁身,老僧神情依然淡漠,居然还有心朝着天外一笑:“三位,莫非贫僧破开的这个空间通道不够好,不足以容纳三位穿梭两界?以至于要这样兴师动众地上門问罪?”

    这话说出来,哪怕不是莎尔、蛛后、伊尔神思因这样的邪恶神灵,而是那位诸神中公认好脾气的殉道之神伊尔马特,说不得都有抡圆了巴掌狠抽这老秃驴一顿的冲动。

    这明知故问的话头,没有引起一点多余的反应,只有冷冰冰的杀意,来自世界本身的恶意,再明显不过地缠绕在老僧身上。

    要换了普通人,仅仅是受到这样夸张的三位神灵同时将意念投注,就算是那么触摸到传奇门槛的强大法师也未必能保持住自我,而在第一时间被攻破心防。

    更别提这其中还有伊尔神思因这位执掌灵能魔法神职的触手之王在!

    但是老僧只是神态安然地望着黑海天外,又像是解说一般地自说自话下去:“三位皆是此界大能,论本质,与贫僧成就的这片黑海本质一如,天堂山、极乐境、奔放野的诸多善神畏惧这片黑海污了他们身上神光,三位却都是在下层界安家之辈,却畏惧些什么?”

    这话就问得诛心得狠了。

    的确,在寻常人看来,伊尔神思因是恶贯满盈,蜘蛛神后是满盈恶贯,一心只想毁灭世界重归混沌的莎尔,更是拥有正常心智的生物统统理解不了的存在。

    论邪恶,说混乱,这三位怎么样也能算是出挑的,就算这片黑海是汇集诸多下层界本源而化生,对这些原本就与之同源的邪神而言又算什么难处?

    还真的有难处。

    此界诸神,名之为神,其一身神性却都绑定在神职之上。哪怕是蜘蛛神后这样本质已经化为深渊蛛魔的妖物,因为仍然掌握了与卓尔精灵相关的部分神职,便仍然超拔凌驾于诸多下层界的魔王、大君之上。

    但神灵与神职结合越紧密,也就越不能容忍异化的法则侵蚀与污染。

    就像蛛后的神国建立在无底深渊之中,伊尔神思因的神国深藏于幽深洞窟之内,神国运转之理是否顺畅、位面性质是否贴合,都是头一等重要大事。

    然而这片黑海就截然不同了。

    全然以邪恶本源塑造而成,不包含其他任何因素,就只是单纯的邪恶,甚至对进入其中的生物有伐伤根本的效用,这样的一片黑海,对邪神而言都是不折不扣的险恶之地。

    以修行中人的视角看去,这片黑海中的邪恶本源,最可怖的不是“邪恶”,而是“污染”。只要沾着这玩意的边,善念也能被扭曲成恶念,而恶念直接就给催发同化。最后的结果,就是生物自然而生的“自我”也随之不存,只有这片黑海扭曲替换进去的邪念而已。

    也就是说,这片黑海在破败灵明上面,只怕比什么六欲天魔、五十阴魔都可怖——所谓外魔、内魔,虽然也多是作用在心识之上,却也只是将精进扭成退转、超脱转为堕落,却绝不至于败坏先天一点灵明,充其量也就是让灵明沉埋于生死烦恼海中罢了——

    而这片黑海却是连智慧生物的这点根本也要扭曲败坏掉!

    哪怕对神灵这样理所当然站在一界高峰之处的存在,这种如泥沼般踏入就有可能没顶的险恶之地……

    还是能不进就别进的好了……

    大概是慑于这片广阔黑海那粘连难脱的性质,蛛后也好,号称触手之王的伊尔神思因也罢,都是一触即走,绝不拖泥带水。

    然而,另有一道神意,却是满不在乎地投入到黑海之中,混纯静谧兼而有之,仿佛是一片无星无月的夜空,就连那片纯粹以邪恶本源凝成的黑海,也丝毫没有起什么反应。

    面对这股神意降临,老僧双手仍然结着法界定印,却是微微颌首作礼:“贫僧见过失落之女。”

    降临者,正是那位此界太古创世以来,自浑蒙之初诞生的夜之女神莎尔女士。

    “大士辛苦耕耘近千年,在大陆上的每一次行动都充满了让人惊叹的才华,更稳重可靠得令我欣赏。但是我没有想到,大士最终拿出来的成果,反而是如此疯狂而极端的产物,这样大的落差,不能不叫我意外。”

    对“大士”二字,老僧淡然接受,对女神的问题,老僧的反应却也十分地周道有礼:“乡关已近,心乱似麻,行事激烈,身不由己。不知这番回答,尊神满意否?”

    夜之女神没有对这个答案多做评价,老僧明白,这是那位司掌黑夜的女神在等自己进一步解释。

    稍稍组织了一下措辞,老僧不由得回想起了千年之前,在另一个时空中,当自己显出手拈青莲、光明普照的菩萨法相之后,面前那个面相年轻、表情嘲讽的道人——

    还有忽然间被强行带离原本时空的屈辱和不安!

    然而这点软弱情绪,在一刹那间就被老僧打灭在心识间,只剩下了那位侃侃而谈的“菩萨”:“老僧当年落入此界,却与那位精灵至尊首神不同,没有拓展一族生存空间的使命,更没有同族值得老僧这般艰难跋涉。只为老僧身负天大的因果、海样的业缘,并未撕脱清楚,却落入一位仙人的算计内。那位紫府谪仙以自家真形法体为引,强挟老僧同登上界,又借天门接引之力,将老僧流放于无穷星海之中,失了回归道标,不知漂泊几劫,方才在贵境得以落脚喘息。”

    寥寥数语间,老僧不尽慨叹之意,最后还是歉然一笑:“意外流落异乡,此间烦恼,不足为尊神道。”

    对此,莎尔倒也不以为意:“所谓诸神,贪于光明,贪于声音,贪于嗅觉与味觉的刺激,贪于自我感动和自我满足。哪怕那些号称摆脱了低级趣味的家伙,依然试图创造一套智慧生物共享的价值观,并且将这种虚妄的东西作为自己存在的意义。在我看来,这些神灵都是些在沙滩上修建城堡的无聊傻子。比起他们,大士在许多事上的看法,却和我很接近,算是在我漫长的工作中难得的惊喜。”

    对于一贯以保密主义和捉摸不定而著称的夜之女神,这算是非常高调的赞赏了,如果放到她的教会中去,从上层的祭司们,到走投无路只能皈依这位女神的绝望信徒,只怕都会为了这个赞誉而嫉妒到发疯。

    对此,老僧却并不在意,只是向夜之女神提出了自己的疑问:“如果是蛛后和触手之王,他们畏惧着老僧造就的这片黑海,倒也可以理解。毕竟这个世界的神灵依托于他们的神职而存在,绝不希望自身染上与神职相抵触的色彩。但是尊神自开辟之初诞生,所谓的邪恶本源,终究是从后天的生物意识中诞生的存在,从来没有资格与尊神那来自太古之初的永夜相提并论。对于那些神灵,黑海是污秽到他们不肯驻足的存在,那么尊神为什么不肯接受它呢?贫僧以为,要帮助尊神达成那天地重返浑蒙的愿望,贫僧造就的这片黑海,应该也不无小补才是。”

    对于老僧的问题,被称为“失落之女”的女神只是宽容地用神意拂过老僧光亮的秃颅,随即黑夜降临在了黑海之上。

    哪怕是纯粹以邪恶本源塑造而出的这片黑海,在混纯静谧的黑夜之中,却也有浑化同一的趋势!

    只是女神的神域只是展示了不到一弹指的时光,便又重新收回,只有女神的最后一道神意遥遥传来:“文殊大士,希望你明白,在太初绝对的黑暗面前,邪恶并不是什么太过可怕的东西。”

    对此,老僧毫不介意,只是望着身下这片黑海的尽头:“或许这片黑海在您的眼中不算什么,但是对于那些自诩清高、自命正统的人而言,这样一片万恶之渊的恶之海,却是足够了。用它作为返乡的见面礼,应该也足够证明贫僧的诚意了吧。”